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初中畢業那天。
三年的初中生活結束了,我們開過畢業典禮後,就各自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 家長們都陸陸續續的來到學校,來給學生拿行李。 上星期六回家時,我已經告訴母親,到下星期畢業時,讓姐姐或哥哥去幫著給拿行李。 母親滿口答應了,我期盼著他們的到來。
同學們都在忙著收拾行李,有麻利的同學,已經整理好,一臉輕鬆的和家長一起回家了。 我的行李不是很多,除了一紙箱子復習資料和一大摞書外,就是一床薄薄的被子和幾件衣服。 我已經簡單的歸攏好,等待家裡來人。 可是,我等了一大會兒,也沒見家裡來人。 我已經跑到校門口看了幾遍,連個人影也沒見,已經不想再出去看了。 此時,我有些失望,心裡頗不高興。 除了焦急之外,我略微有些惱火,可就是不來人,你也沒有什麼辦法。 這時,我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自己先回家,等明天找個人一塊來拿東西算了。 我正準備甩手走,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個同學向我指了指說:“你看,一個老頭在找你呢!”我順著這位同學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身材略矮的老人,肩上挑著一副擔子,滿臉的鬍子,頭髮凌亂,上身是一件破舊的白短袖褂子,下身是一條白色的短褲,衣服已經泛黃,皺皺巴巴,有些破碎。 這,這不是父親嗎? 我猛然之間認出了父親,可是我並沒有熱情的跑上去迎接,而是站在那裡嘀咕:怎麼會是他來了? 我冷冷的站在那裡,等待父親自己向前走。 父親的眼神不好使,在同學們的指認下,也看到了我。 只見父親挑著擔子,一晃一晃的向我走來。
父親來了,慢慢向我走近。 我定睛一看,父親滿頭塵土,汗流浹背,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看到父親如此,我老大不高興。 父親今天怎麼這副打扮? 哎,多丟人! 如果同學們認出這就是我的父親,我的臉往哪裡擱? 我心裡怦怦的跳,差點還喊了出來。 我不想讓父親來,不想讓同學們知道我有一個如此的父親。 此時,我多麼需要一個體面的父親,需要一個高大的父親出現在同學們的面前呀!
父親欣喜的向我走來,顯然沒有察覺出我的不高興,更想不到我對他不歡迎。 父親把擔子放下,找個地方一蹲,說先歇歇,喘口氣,並讓我去給他打點水喝。 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會有這些要求,我一臉的沮喪,很難為情,真想一口拒絕。 可是,我又擔心父親發脾氣,自找難看,只好又拿出已經收拾起來的茶缸,往伙房走去。 伙房已經關門啦,我也沒有多想別的辦法,竟拿著空茶缸回來了。 父親看我空著茶缸來了,又要求道:“打點涼水也行啊!”聽父親的語氣,顯然有些命令的味道,我只好又硬著頭皮,端著缸子去打涼水。 我來到伙房附近的水管,擰開,打了滿滿一缸子涼水,遞給了父親。 顯然是渴極了,父親端起缸子,咕嘟咕嘟幾口就喝了個精光。 喝了水後,父親長長舒了一口氣,顯得輕鬆多了。 父親用手抹了抹嘴唇後,就去捆綁行李。
父親把書和資料用帶來的繩子仔細捆紮好,放進了一個竹篩子裡。 父親連一張碎紙片也不捨得扔,而是精心的撿起來,放進了篩子裡。 這個竹篩子,是我們家做豆腐時用來盛豆腐的。 我忽然明白了,父親又下鄉去賣豆腐啦,也許是還沒有來得及回家,賣完豆腐就直接來給我擔行李。 父親吩咐我去疊被子,可是我根本不會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父親只好自己動手,快速麻利的把被子衣物等疊好,放在挑子另一頭的托子上,托子這頭是用來盛賣豆腐換回來的豆子的。
東西都一一收拾好了,父親拾起擔子,自然的放在肩上,招呼我一起走。
太陽漸漸西斜,夏日傍晚的陽光已經沒有正午時那種毒辣味兒。 父親挑著擔子,一搖一晃的走在前面,陽光映著父親古銅色的臉,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清晰可見。 挑子有書的一頭比較沉重,放被子的一頭則略輕,這樣的擔子很不好挑,自然要費些力氣。 父親只好邊走邊把把挑子向後挪挪,盡量使兩頭平衡一些,可是由於道路崎嶇不平,挑子有時會觸到地,父親只好用手扶著,慢慢的走。
路上走著的,都是我們這群回家的學生和來迎學生的家長。 父親挑著擔子走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 我不想和父親在一起,一怕父親問我考試的情況,二怕別人議論我的父親,所以我故意離父親很遠。 可是,當父親發現我離他有些距離時,便放下擔子歇歇,等我,喊我走快點兒。 三年的初中生活,我已經練出來了,腿特別遛,步子特別快,所以平時我不愁走路。 可是今天,我不想走快,不想追上父親,只想和父親保持適當的距離,目的是不讓別人看出我們是爺倆。
父親平時對我們要求嚴格,由於生活的壓力,父親有時對待我們比較粗暴。 自從上初中後,我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日久天長我竟然對父親有了一些怨恨,有時甚至是憎惡。 平時,在家吃飯,我都故意躲避著父親,自己找一個地方,父親因此而惱怒,也很傷心。 今天父親來給我挑行李,我不冷不熱,也不吭聲,不知父親看出什麼來沒有。
從我家到學校十六里,從學校到我家也是十六里。
這條彎彎的山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三年來,我不知走了多少遍。 父親挑著擔子,儘管不是特別沉重,畢竟是高低不平的山路,所以並不輕鬆。 父親已經賣了多半天豆腐,走了一些路了,所以步子也不是特別快。 我走在後面,慢慢悠悠的,有些磨蹭的意思,目的就是和父親保持適當的距離。 一路上,就是如此。
漸漸看到我們的村莊了,其他的同學基本回家了,路上只剩下了幾個人。 太陽已經觸到遠方的山尖,父親走在前面,已經到達我們村的北嶺最高處。 只見父親慢慢放下擔子,找了地方蹲了下來。 我距離父親有近五六十米,看看父親蹲下,我就不自覺的放慢了行走的速度。 然而,過了一大會兒,父親還沒有站起來走,我感到有些異樣。 於是我緊走幾步,來到父親跟前,看到父親臉上直流虛汗,父親抱著肚子,臉有些黃。 父親看到我終於跟上來了,用頭示意我先走。 我沒有多想,也沒有問,更不有顧及父親,竟慢悠悠的往家走去。
母親看我來了,慌忙迎了上來,問父親為什麼沒一同回來,我說父親在嶺上歇歇。 母親聽後,也沒太當事。
當我吃完飯,放鬆了一大會兒後,父親才挑著擔子東倒西歪地邁進家門,顯得十分艱難的樣子。 母親看到父親這幅模樣,趕忙迎了上去接過挑子來,問怎麼了。 父親有氣無力的答道:“心口疼又犯了!挑不動了!”母親回頭向我使勁瞪了一眼。 我站在那裡,似乎沒有多少反映。
母親忙扶父親上床躺下,然後快速的給父親熬了碗紅糖薑湯,父親大口大口的喝下之後,才慢慢有了些力氣。
這事到現在已經過去近三十多年了,父親走了也二十多年啦! 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然而,我和父親的冷戰並沒有因為父親胸口疼而停止,我對父親的冷漠一直持續到我讀完高中,上了大學。
父親走後,我常常悔恨不已,痛哭不止,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我常常後悔當初的無知、愚蠢和倔強,痛恨自己沒有起碼的良心。 我對父親特別冷淡感情冷漠竟然長達四年有餘,不知對他的傷害有多重,有多深。 寒假回家,每天夜裡,都能聽到父親常常的哀嘆聲。
慶幸的是,在父親病重的最後時刻,我們的關係漸漸好了起來,心與心的距離越來越近。 可惜的是,這段美好的時光不是很長,幾個月後,父親就永遠的告別了我們。
哎,我這個不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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