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殤(十)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別離,再一次見面,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面容精緻的少年輕撫著冰冷得令人寒心的墓碑,紅潤的唇噙著一抹溫和漂亮的笑弧,他微低頭看經常莫名出現在他的碑上的水痕,清淺眼眸總是不由得帶著困惑。
『這是你的淚嗎?』他輕輕抹去碑上的水珠,『我曾以為這是我的淚,可是哭泣是因為太過高興、又或者是因為太過悲傷吧?我沒有感到高興、也沒有悲傷,所以那不是我的淚。』
『可是你為什麼要哭?是因為看見我所以很高興嗎?應該是吧,我身上沒有令你傷心的地方,所以你是喜極而泣?』他微側頭,細碎的聲音掩沒在水珠掉落石碑上的水滴聲中。
……
他不願相信,只是在那雙清淺眼眸注視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顫抖不止的手,輕輕解開他的墨紫色服裝。
他偏白的胸膛佈滿鞭痕,腰間還烙著焦黑的烙印,一道細長的傷口穿透他的左肩,其他的傷也凌凌碎碎的刻在他的肌膚上,血不斷從他的傷口湧出,把水月的手染紅、沾濕。
他瞪著那一道道熟悉的傷痕,那分明是剛才敵軍施加他身上的酷刑!為什麼塵月身上會有,還要是一模一樣!
望著水月絕色的臉龐浮現驚恐,塵月嘴角弧度加深,清淺眼瞳卻早在不知不覺間失去昔日的澄澈和笑意,只剩下令人心疼的空洞停佇,彷彿他揚起的笑容只是一種習慣。
應該笑時,會笑的習慣。
水月張了張唇又閉上,半晌才下定決心問及心中驚疑的猜測,「塵月,告訴我。」他深吸口氣,「我身上的傷,是不是都傳移到你身上去了?」
此語一落,眾人面色剎時再變。
「根本就沒有什麼月神的寵兒,只有你…只有在暗處為我承受所有傷痛折磨的你。」他艱難地再道,在對上塵月沁血的不變笑容,不起半點波瀾的空洞眼神,纖瘦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了地向後倒下,卻被塵月一把拉回,直接撞落他渾身的傷口。
塵月沒管傷口被牽動而引起的劇痛,單手環著水月的頸子拉近他下意識退開的身,「你終於懂了嗎?你每一次恃著有月神的恩寵而放縱自己,就是在揮霍我的生命,月神的寵兒、我的親、弟、弟。」
晴天霹靂的三個字讓水月掙扎的動作僵下,他愕然抬頭,「你…說什麼?」
「你知道的。」他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你對我總是有莫名的信任和依賴,若不是你太天真無知,那就是血源天性,畢竟我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兄弟。」
「…雙生兄弟……?哥…哥……?」他好茫然,他所說的徹底顛覆他的認知,若他真的是他親哥哥,為什麼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爹娘為什麼不告訴他?
「乖。」他的聲音仍然細微,簡單的一個字令水月眼眶再次含淚,看不見他的容貌的他卻不知道此刻親暱靠在他身上的人在臉上美麗笑容映襯下,那雙迷濛的淺藍眼眸是何等的死寂。
早在那人死去的那年,他就是為了承諾而存活至今。
「心痛嗎?」他輕柔但殘忍地詢問,「若你夠強的話,也許舜夜不會死,我也不會。」
「哥哥……」他哽咽出聲,他信他、信他所說的話、信他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哥哥。
「夠了,塵月!」睦王眉頭一擰,轉眼間已來到水月的身邊,塵月卻突然抽身而去。
「哥哥。」水月想也不想地伸長手臂想拉住他,卻如命運弄人般落空。
「水月,我不需要你。」空洞渙散得如一潭死水的藍眸即使對上泫然欲哭的胞弟,也映不出任何影像,他腳跟一轉,人也背對著眾人,見他打算離開,水月連忙向睦求助,「睦,別讓他走。」
睦向下屬使了一個眼色,只是他們才剛動,一聲低揚的喊聲便輕易地留住了他。
那聲音在喚,「穹月。」
塵月一怔,熟悉的呼喚令他微微發抖,失焦的眼瞳雖然迷濛依舊,但一抹光采卻瞬間凝聚,他僵立原地,心中的期待和緊張感蜂擁地流遍全身,教他連回頭的力氣也沒有。
「穹月。」那聲音再喚,他只覺得一抹溫暖的體溫包圍住他,那是一個美好的錯覺吧?可是只有你,才會知道我的名、只有你,才會喚我的名、只有你……
「不認得我了?」那聲音輕笑,帶著深深的縱寵。
「舜夜……」他輕喃,放鬆身子把自己的體重全靠在他身上。
他擁著他坐在地上,墨紫色眼瞳對上他迷濛中帶著欣喜依戀的清淺眼眸,「剛才你想去哪?」
「去找你......」他說著當日在他墓前許下的承諾,「我當年和水月離開前,跟你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然後永遠不再分開.......」
「那為什麼你來這裡找少主?真的只是想他變強嗎?你恨他?」他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只是想他明白自己的心、正視自己的感情,不要被長久以來的傷痛和忽略所蒙蔽。
「我不恨他……」熟悉的詢問再度由舜夜口中問出,他對他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只除了這件事,他輕輕帶過。可是既然他再問,那他一定困擾了很久,才會在事隔多年後再度提起,「舜夜,我不恨,我不懂恨、我沒有恨。」
他一怔,墨紫色眼瞳浮現疑惑,「什麼意思?」
「真摯無瑕的祈願,會化為鎖鏈,牢牢束縛許誓者。」他望著他,眼神卻空洞迷濛得彷彿穿透眼前之人,回到一切驟變的當年,「當年,我跟爹娘到族中祭壇,爹爹問我:作為哥哥,你會不會保護自己的弟弟,我說會,我會保護他;他問我你會保護他到什麼時候?我說我會一直保護他。
「一直即是多久?一直就是我的一輩子,只要我活著,我就會保護他。你用什麼來保護他?用我的生命。可是即使你用生命守護他,你的能力有限,他始終會受傷、會被人暗算、會中毒、會發生很多難以預料防備的事,到時你怎麼辦?......
「你有什麼覺悟去守護?守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的話,我希望由我來承受,他的傷、他的痛...全部由我來承受。為他付出這麼多,不恨嗎?不恨。不怨麼?不怨。不會妒嫉、不會厭倦?不會。」
他訴說當年的對答,昔日激動堅決的嗓音現在全化為平淡,不起半點波蘭,「自那天起,我就再不懂什麼是恨。」
他一愣,只覺得一種冰冷刺骨的寒意和驚悚流遍全身,他們怎麼可以......
「至於為什麼要來,我也不知道。」他無視瞬間收緊的雙臂,輕聲繼續說,「也許是因為你是為我和他而死掉,他不能如此弱小,如此輕忽自己的生命,又或者是因為他是你我之間,僅存的牽絆,他不能死,尤其是失去月神恩寵之後。」
「不是這樣的。」望著那雙太過平靜的眼眸,他心疼難抑地反駁,眼前這雙眼絕對不是他當年日日相對的如天空般澄澈明亮的眸。「穹月,你來不是因為這些理由,你來,是因為你想保護少主、保護你的親弟弟,希望他就算沒了你的守護,也能活得好好的。」
回視他最眷戀的墨紫色眼瞳,那心疼和珍惜之情令他的聲音帶點沙啞,「可是我已經找不回當年不惜一切都想守護的心,我記得那是一種很温暖,很美好的感情,但我已經忘了,就連一絲一毫也找不到,就連感受別人傾盡一切守護的心意也做不到。」
「穹月。」他痛極,他竟然被傷到連愛護之心也一併忘掉,沒有恨、沒有妒、沒有愛、沒有護,這樣的他,除了舜夜,還剩下什麼情感?「相信我,你是因為在乎他才來的,也許你已經找不回當年的感覺,但你的行動證明你是珍惜他的。」
「……是嗎?」染血的雙唇吐出二字,他艱難地側頭望向早已淚流滿臉的水月。
「哥哥……」水月輕哽一聲。
他沉默地看著他,周遭一片寂靜,各人像是害怕打擾他們般呼吸都放得輕輕的,「再喚一次,連我的名字。」
「穹月哥哥……」淚,再一次落下。
「繼續。」
「穹月哥哥、穹月哥哥、穹——」他疊聲喚,卻在最後一字嘎聲而止。
「水月?」他突然間的停頓令睦王憂心,低頭一看,只見水月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動了動,淺藍眸子在片刻之間渙散,在突如其來的猛烈昏暈吞噬他之前,耳邊彷彿傳來塵月淡然無波的嗓音。
「三聲穹月哥哥,換你此生遺忘。」
望著昏倒在睦王懷中水月不捨的淚顏,他不解,「為什麼,穹月?」他以為他們會彼此情深,在有限的日子裡互相關愛。
「……我從沒想過,要他記得。」他回望那雙墨紫色眼眸,在他的瞳仁中看見自己的身影,看見自己被血染紅的那張熟悉中又帶著點點陌生的臉,聲音淺得幾不可聞,「……知道穹月的人,只有舜夜足矣;能喚穹月的人,也只有舜夜一人足矣。」
「穹月……」他再喚,卻不知道說什麼,若水月忘了,他就不會痛苦,但在場的人都知道,水月不想忘,他要這個他剛知道他存在的哥哥、他要這個他下意識依靠信賴的哥哥。
「…舜夜……」大量的鮮血湧出喉間,他輕輕勾起一抹想念的笑容,在體內猛地爆發出來宛如把他整個人絞碎的折磨下,整張臉都變青,唇也泛紫,他氣弱柔絲地輕喃,眼中已映不出任何景象,死亡已是必然的事。「你會來的,一定會……你絕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可是…為什麼…你還不來……?」
墨紫色眼瞳的主人一愣,他知道了?
——笨蛋,你永遠都是這麼令人放不下心。
舜夜……迷濛中,一抹刻在心中的聲音似遠似近地傳來,遠得像天邊,又近得像耳語,失焦的瞳仁彷彿看見那長大了的身影朝他伸出手,墨紫色眼瞳盡是柔軟。
——穹月,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再一次相見,我們永遠不再分開。
唇邊笑容驀地變得甜美,一滴水珠悄然劃過臉頰。
墨紫色眼瞳的主人垂首看噙著一抹眩目幸福笑容的他,這抹笑容才是屬於穹月本人的笑容、也是舜夜所見的笑容吧?這麼明顯的差別,為什麼從沒人察覺到?他抬首看一地蒼茫,自哥哥死去後再沒落過的淚,緩緩落下。
他的人生,早在那年起便注定,這,該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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