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月外章(四)
這個世間上,根本沒有月神的恩寵!
當初他會這麼囂張嘲諷的質問,不是打從心底不接受他的存在,而是他的名字讓他想到已逝的哥哥,所有族人都知道哥哥是少主的護衛、是為保護少主而死,甚至死前也在擔心少主的第一護衛,可是只有他知道,哥哥喚的人不是少主,哥哥在死前的確在喚一個人的名字,第二個字是月、第一個字卻是連最接近他的他也聽不清,在天時地利人和下,所有人都認定他喚的人是少主。
哥哥喚的第一個字是這麼的輕、這麼的軟,彷彿含在口中、心裡細細地呢喃,對比起第二個字,哥哥簡直是在維護死前也在想的人、那個有著月之名的神秘人。
究竟是想哥哥得到尊祟的位置還是想幫忙保護哥哥珍視的人,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眾人的誤解下沈默,一如在哥哥醉酒下等同叛族的呢喃和苦澀痛苦的淚水下緘默,然後在哥哥矢口否認下繼續沈默,即使哥哥之後在族中地位再高、再受重用、行蹤處事也愈來愈神秘冷靜,他依然牢牢記住在他記憶中哥哥唯一一次失控的那夜。
隨著哥哥的死去,他以為再也聽不到那個神秘的名字,直到遇到他——出現得莫明其妙但擁有月之稱呼的人、同樣沒有人得知他存在的青年。睦王、青衣、所有人對他都有戒心,少主卻對他付出更勝他們的信任和依賴,不顅其他人的勸阻執意和他親近,作為侍者的他只能目無表情地陪伴,然後試探、監視,然後在一次尖銳的質問下被少主驅趕。
不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只好隱身在暗處打量,卻發現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笑意、身上氣質如少主般溫潤如風的他似乎很累很迷惘,這只是一種感覺,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
除此之外,他還發覺其實他跟少主很相似,無論是行為、舉止、言談、氣質等等無一不像,令他產生一種想法——他會不會是少主的影衛,所以他們才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他才這麼像少主,若真是的話,為什麼他會突然現身?少主為什麼不知曉他的存在?他和哥哥究竟有沒有關係!
很多疑問、很多猜測,但都沒有一個解答。
只是,也許他是可以相信的,卻在那一夜,他消失在軍營中。兩軍對決,作為少主身邊的人在深夜中行蹤不明,這代表什麼?背叛!間諜!出賣!
他不願這樣子想,他深知少主對他的依賴和在乎,若他當真來者不善,少主一定傷心難過,所以他悄然地離開軍帳,往敵軍駐紮處奔去,才跑不了多少里,熟悉的墨紫色身影緩緩從對面走來,他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眼神間也帶有敵意。他想擒下他,卻反被制服,這麼高深的武功怎麼可能擋不開那幾支箭,他故意接近究竟有什麼目的?在半昏迷中,他隱隱聽到他淡然中帶著疲倦和迷茫的聲音劃過。
水中之月非虛幻,月神恩寵豈永恆,姣潔明月,可見也可觸。你說,月之寵兒失去了月神恩寵,還能像現在一般活得光鮮耀眼嗎?
什麼、意思?他想繼續追問,黑暗卻徹底吞噬了他,即使知道少主他們正準備出征也沒法示警,終於他拚命擺脫了黑暗,整座軍營已經沒人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空掉的軍營,究竟是什麼手段才可以讓一所營地徹底空置,少主他們在哪裡?
他心焦地試圖在這裡尋找一絲的線索,遠在東路的睦王卻在此時率兵回來。望著令睦王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東路戰況回來的書箋,耳熟的語句和熟悉的字跡都令他心驚,面對睦王對少主情況的追問,他坦白了一切,也告訴他猜測的一切。
尾隨著睦王難掩急切的身影,他細想那人的一切,卻總是在迷霧中徘徊,找不到一個突破點,而這時,他終於找到了。那人分明是少主、無論是衣著、行為、氣質、習慣、語氣、眼神等全都一樣,睦王卻對他拳腳相向,不是那人承認,他絕不相信那人不是少主。
聽著那意有所指的吟誦,他再一次想起哥哥,哥哥臨死前喚的人一定是他,但那首字不是塵,是什麼?他模仿那口型想拚出那字,始終不成功,他不願放棄,一邊不死心地想、一邊聽從睦王的指示行動,營救少主。
然後,他總算知道那人的目的,他的目的早在那夜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是來示警月神恩寵即將終結以及評斷少主失去了恩寵的自保能力。他擁有月之名號不是因為他越愉、他相似於少主不是因為他是影衛,而是因為他和少主是兄弟、是少主的替身。作為少主的護衛,哥哥一定知道塵月的存在,也一定可以分出他和少主的分別,不像他們般完全看不出,所以哥哥喚的名字不是水月少主、也不是塵月,而是他的真正名字,哥哥哭泣也是因為知道這一切吧?
神情糾結地看著那人笑得漂亮的同時眼神空洞得死寂,少主想留下他、留下他下意識依賴信任為他付出一切最後連性命也奉上的哥哥,可他卻只想離開。那一句不需要不只傷了少主的心,也令他心疼,哥哥一定不想見到他臨死時也在想的人這麼孤單寂寞。可是怎樣才能留下他?若是哥哥的話一定可以輕易留下他吧?可哥哥一定知道他的名字,那他的真實名字到底是什麼?
他咬牙,腦中拚命回想哥哥和他的說話,也許他的名字就嵌入在這些極有深意的說話裡。水中之月非虛幻,月神恩寵豈永恆、穹蒼之月墜落凡塵,不就是塵月嗎、這個世間上,根本沒有月神的恩寵……水中之月、月神恩寵、穹蒼之月、塵月、水月、穹月!他眼神一亮,正想再回想哥哥的口型,塵月已經轉身準備離去。
他把心一橫,伸手在臉上一抹,無視周邊人的驚訝,開口喚:穹月。
他的腳步頓時停下,他知道他猜對了,他本是高掛在九重天之上的明月,卻為了如半身般的水中之月而墮落凡間,分散世人對映照在世間的水月的注意力,為他受盡委屈和傷害,這樣的他,難怪哥哥會心疼維護到這個地步。
他低啞著聲音詢問,卻聽到更多族裡的陰霾和黑暗,每一句呢喃、每一聲悶哼、每一下顫抖…都是替少主受的,面對穹月,哥哥會怎樣回應?他不知道,只能努力模仿。
是不是他和哥哥的對答反應口吻相差太遠,所以即使有著同一張臉,他也知道他不是哥哥,正如哥哥知道他不是水月少主一樣。
那漂亮依戀的笑容,是他作為穹月最後的證明。
他帶著他的骨灰,趕回族中,來到哥哥的埋葬之地,親手扒開泥土一點一點把他埋進去,他不會有墓碑、不會有榮耀、更不會有人來悼念他,他什麼也沒有,就只有哥哥,就如他在生之時,他只有哥哥一人、也只要哥哥一人。
也許對穹月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而非作為塵月,活得疲憊傷痛,活得…連心也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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